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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玄婴嘴角微扯,道:“剑子可以唤我玄婴。”
他的面容让人一见之下便印象深刻,鼻梁高挺端凝,鼻翼略有些小巧,双眉如浓墨轻描,脸型轮廓清美,但眼神却是坚定自专的,表情也不是很鲜活,一看就觉得此人骨子里是那种倔硬固执的性子。
师映川干笑一下,哪里会当真这样亲密地称呼,他的视线掠过季玄婴面前那简单得近乎寒酸的食物,然后就不太自然地转过脸,略觉讪讪,季玄婴却恍若不知地继续进食,不紧不慢地用汤匙喝着清汤。
吃罢这一顿迟来的晚餐,师映川结了帐,离开了酒楼,季玄婴也仍然跟在他身后,不快也不缓,片刻之后,两人便回到了岸边,各自驾着先前停放的小舟,再次上路。
一时夜幕低垂,明月如霜,令人心神迷醉,舟行十数里之后,双舟徜徉在水面上,两岸青山俱被抛在身后,再次汇入江水,师映川与季玄婴两人都是真气充盈,不断地贯注在足下,驾驭着小舟,轻便无比,只见眼前江天空阔一色,月朗星稀,江边的草丛里偶尔还有水鸟飞起,此时时辰已经很晚,江上云淡风清,师映川见前方不远处地势平坦,很适合靠岸,便调转了方向而去,准备找一块干净地方休息,养精蓄锐,季玄婴见状,自然也跟着。
两条小舟缓缓停泊在水边,此处四野无人,果然清净干爽,看着只觉得心旷神怡,且有几株苍郁郁的大树,已经是春天了,树上抽枝发芽,浅浅点缀着新绿,师映川走向一株最大的树,选了一根横出的结实枝杈,轻轻一纵便落在了上面,他刚刚坐定,眼前却忽然白影一闪,原来是季玄婴落在了旁边一根粗枝上,两人相距不过三尺有余。
此时不远处的江水上寂静无声,季玄婴望了一眼倚枝闭目、不知道究竟是真的倦了还是以此避开他目光的师映川,一时间不由得微微蹙了一下眉头,长长的睫毛半遮了明亮的双眼,神情沉凝,似是在认真思考着什么。
师映川正闭目沉下心神,暂时放松了身体休息,却忽然听到一把清朗的声音响起,好似玉珠错落有序地掉在冰碗内,让人听了说不出地熨帖舒服:“……剑子,你对我似乎有些排斥,我说的可对?”
师映川冷静了一下,然后脸上的表情就开始变得略微有些僵硬,他笑了笑,一面睁开眼睛,道:“季公子这话从何说起。”
他睁开眼,看到的就是那白衣墨发的年轻公子,季玄婴目光温凉,夜色使得他的脸上和身上都被抹出了浓淡不一的阴影,师映川迎着对方不温不火、却越来越显得让人心中不安的目光,一时间嗓子就不免有些下意识地干涩,季玄婴如丝般的长发蜿蜒披在肩上,他的容貌气度不会让任何人失望,简简单单的白衣,头发也束得中规中矩,身上不见什么饰品,五官并非师映川所见的男子中最好的,但已是世间第一等的水准,这也使得师映川虽然一想到自己曾经与这样的美男子发生了最亲密的关系,心中就觉得尴尬无措,却也不至于恶心反胃。
“……我能感觉到你的抗拒,你既想避开我,又觉得有些愧疚尴尬。”
季玄婴说道,几丝墨发柔软地被夜风吹散开来,拂在他白皙的脸畔,顿时添出无限风致,他注目于师映川,神色平静,也或许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事实上究竟如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件事是个意外,你我都对此没有责任,没有谁对谁错,不过我后来认真想过,然后就发现你其实就是很适合与我结为伴侣的那个人,你我身份地位可以算是较为匹配,而且也符合各自一方的利益,如果我要婚配,你就是非常合乎要求的对象。”
师映川听了,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轻叹道:“其实我觉得……季公子,这世上比我好的男人和女人还有很多,我们两个人……”
季玄婴打断他的话,一双凝定清净的眸子微微一顾,似乎就带了点讥讽的微笑,道:“谦虚确实是应该的,但是剑子,如果过分谦虚的话,只怕往往就是虚伪了。”
季玄婴说话时没有刻意压着声音,然而这些并不是太客气的话由他说出来,却完全不会给人以不愉快的感觉,他如同星波一般的眸光很是落落大方地笼罩在师映川清秀的脸上,旋即又稍微流转开去,并没有肆无忌惮地无礼打量,师映川只觉得心里又尴尬又无奈,但面对季玄婴,他却生不出什么恼怒厌恶的情绪。
不远处江水奔流,四下无人,季玄婴动手轻抚着腰间的佩剑,就像在阐述着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情一样,徐徐说道:“……作为万剑山奉剑大司座弟子以及山海大狱二公子,我的伴侣若是想要让师门和家族满意,那么对方必须具有相当的身份和地位,自身的资质能力也要上佳,基本上缺一不可,而这两者兼具、完全合格的人,在这世上并不是很多,而你,恰恰就满足这些条件。”
夜幕下,两人相对而视,季玄婴倚坐在树杈上,看着师映川,虽然没有直白地审视,目光却始终与师映川整个人相连,没有片刻稍离,师映川蹙眉而叹,道:“但是季公子,你应该明白,两个人之间并不是觉得各方面合适就可以结为眷侣的……”
季玄婴的目光中忽然有了几分淡淡无谓的颜色,道:“剑子觉得这很重要?其实对于你我这样的人来说,感情并不是必须的。”
他坐在树上,眉心一点红印鲜艳欲滴,声音也多了一丝郑重:“向来父母若是武道天赋非凡,那么子女资质优秀的可能就会很高,以你我的资质,自然会有十分优异的子嗣。”
季玄婴说到这里,神色平静地反问道:“我无论从哪里来说,都算得上是难得的伴侣人选,况且我与常人毕竟有异,与我成婚,也并不影响你我的血脉延续,剑子又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若是说你我之间并无感情,这其实也很简单,我自认不是很懂人心意的人,但也可以保证日后一心待你,天长日久,总会生出情意,想要琴瑟相谐并不困难。”
此时星月当空,凉风瑟瑟,师映川忽然笑了起来,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剑穗,卷在手指上,然后又松开,这才轻吐了一口气,说道:“好罢,坦白地说,我不得不承认季公子你的话是非常有道理的,但是在有些事情上,我其实是相当固执的……”
“你不必拒绝得这么早。”
季玄婴的眼睛如落星子,而深蕴于五官之中的出众韵致,又让他多了一丝的从容:“剑子如今年轻尚轻,并不急于探讨这件事,我的意思并不是要现在就落实此事,况且剑子也决非可以受胁迫之人,因此我只是表明一个态度在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会尽力让剑子对我生出好感,如此而已。”
季玄婴说罢,却是合起了双目,抱剑于怀,自顾自地休息,师映川见状,呆了一呆,然后就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苦笑还是应该郁闷,这季玄婴的性情并不讨厌,反而还让他有些欣赏之处,只不过如今两人却阴错阳差之下有了纠缠,这就让人苦恼了……想到这里,师映川心下烦乱,他抬头定定看了闭目歇息的季玄婴片刻,然后也同样闭上了双眼,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总是隐隐有一种直觉,似乎季玄婴之所以有这些举动的根本原因,并不像他自己表面上显露出来的那样简单。
一夜无话,天亮后二人驾舟继续而行,在将近中午时分终于来到了召开万珍大会的江夏,此处十分富庶,如今乃是一年之中生机最蓬勃的春天,到处都是游人,路上车水马龙,繁华无比,水面上更是画舫游船往来,满是纸醉金迷的红尘气息。
江水澄澈,两叶扁舟在水上行驶,划开淡淡的水痕,师映川这一路与季玄婴倒是有了几分默契,两人双行水上,路途枯燥,不免就要交谈起来,此时师映川眼望岸上一片繁华的景象,说道:“这万珍大会此次展现的物品俱是难得一见的宝贝,季公子可有兴趣么?”
季玄婴长身玉立,站在舟上,闻言看了少年一眼,忽然道:“这次天涯海阁拿出来的物品确实不凡,不过我向来对这些东西没有多少兴趣,但其中有一件宝物想必剑子定然是势在必得的,而剑子这次来到江夏,应该也是为了此物而来。”
师映川眼波微动,却终究没有表示什么,只抚摩着手上一支淡黄竹箫,季玄婴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只平静说道:“当年画坛一代宗师、画圣花间问曾经为天下第一美人燕乱云绘制了一幅画像《怯颜图》,据说此画既成,花间问足足沉睡三天三夜,可见心力耗费之大,也就是在这幅画完成以后,花间问从此不再画美人图,后来此画交与燕乱云,燕乱云喜爱非常,自此秘不示人,不过后来随着燕乱云身亡,这幅画也就遗失了,数年之前听说此画被多罗皇室收藏,周朝皇帝曾提出以西南三座城池换取,多罗皇帝不应,去年多罗国灭,还有人专门去国库搜索此画,可惜未见踪影,倒不知如今怎的流落到了天涯海阁之手。”
季玄婴说到这里,缓缓侧过身来,正望见师映川一双幽深清亮的眼睛,他乃是沈太沧之徒,当年沈太沧亲身经历过那个风雪之夜,见到连江楼为燕乱云而来,后来连江楼收下师映川为徒,使其成为断法宗剑子,沈太沧再联系到师映川的年纪,哪里会猜不到这就是当年燕乱云所生下的那个婴儿?季玄婴是他爱徒,先前又与师映川有了夫妻之实,沈太沧自然就将此事告诉了徒弟。
师映川当然也清楚这一点,因此听了这一番话,也毫不意外,只是轻轻点头,道:“……季公子说得没错,我这次就是为了那《怯颜图》而来。”
他乃是燕乱云所生,虽然母子二人相处的时间极短,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但毕竟那是他的生母,心中总有些不同滋味,以师映川如今的身份地位,又怎会坐视生母极重要之物落入他人之手,因此便来到江夏,准备取得那幅《怯颜图》。
小舟靠岸后,两人便弃舟登岸,街上大道十分宽阔,道路两侧店铺云集,不但有鲜衣怒马的贵人往来,就连路上的普通百姓也是衣着干净大方,虽然不敢说个个都穿金戴银,但明显生活比许多地方的平民要好上不少,可见此处富庶。
就在师映川与季玄婴弃舟上岸之际,大道上的一辆马车中,有人低低一声轻叹,手里摩挲着一尊温润玉像,那是个雕刻得活灵活现的男孩,嘴角带笑,眼神清澈,腰间悬着一把剑,那只手轻轻抚摩着玉像的脸庞,只听一个男子声音悠悠道:“……映川啊映川,此次想必你定会来到江夏,你我两年不见,不知你是否已经忘了我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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