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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房间中,季玄婴眼中闪动着冰冷的寒芒,声音虽是平静无波,然而每一个字当中却都带着一股难言的冷酷乃至残忍,如此没有起伏的话语,如此淡泊神色,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那么的顺理成章,这样的态度,实在让人心悸,即使以晏勾辰如此性情城府,见惯了人心险恶多变,一时间也觉微微凛然,收敛了浮于表面的一层笑意,若有所思,这种信念背后,是怎样的疯狂激烈?一直以来,世人眼中的季玄婴是一个淡漠到极致,也冷静到极致的人,然而又有几人知道,在这表象之下,隐藏的却是一个疯狂而又鲜活到极致的灵魂。
一时晏勾辰望着安静擦拭宝剑的季玄婴,仿佛是要透过这具身体去看破血肉下隐藏着的那颗心,看透人心之中的阴霾,季玄婴的表现,事实上既不是残酷,也不是嗜血,而是病态一般的虔诚,晏勾辰身为帝王,什么丑恶黑暗的人性没有见过,人命都不算什么,但是惟独这个容貌清俊的男人,纵然他都不由得心中一阵阵冒出寒意,不过随即就嗤笑起来,说着:“若得不到,就亲手毁灭,斩情灭性,大道可期……呵呵,其实你比任何人想象中的更冷酷无情。”
对于这种讥嘲,季玄婴一双眉毛依旧平平不动,看上去就像是一条直线,显得过于冷漠,他头也不抬地道:“你我不过半斤八两,何必说这些。”
季玄婴的回答充斥着如冰一般无情的冷酷,谈起这样最触动他的话题,季玄婴反而最能够平静下来,如此面无表情地说着,语速很慢,就像是在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扔,而听着这些话,晏勾辰倒是面色平静,嘴角微微泛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冷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道:“是啊,不过是彼此彼此而已……不过,你确定了到时候真的能够毫不犹豫地下手?要知道不管怎样,他终究是你儿子的父亲,你为他生育过两个儿子,你们还有共同的孙儿孙女,你果真能够杀了你儿子的父亲,你孙……”
“我自然可以。”
话没说完,季玄婴就已望了过来,打断了晏勾辰的话,听着对方这样问,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情绪一如既往地冷,只眼中幽沉无尽,似是不见底的深渊,乌黑深冷得令人恍惚,里面是一片纯净中夹杂着残忍,如同一把剑,这时季玄婴终于长眉微微挑起,仿佛有些厌烦这样的问题,也仿佛是不喜欢与这个人进行交谈,他的声音淡得像水,只有语调还沉稳地道:“你说得不错,我与他的确纠缠甚深,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正是由于我与他之间有着牵扯不尽的羁绊,这才使得它具有最终被一举斩断的绝大价值,不是么?”
说着,季玄婴洁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的宝剑,冰冷光滑的剑身让他眼中有瞬间的迷离色彩,脸上的表情倒是丝毫也未变,但眼底已是紧接着隐隐有寒芒凝结,对于那个人,他非但不是无情的,反而是包含着最深沉的感情,那是一种强烈到极点的情意,浓烈得令心脏都在一直隐隐作痛,这样的感情不是突然产生的,而是有着太久的点滴积累,直到最终全面爆发,当初温沉阳之于宁天谕,如今季玄婴之于师映川,本质上都是如此,他是如此地爱着那个人,以自己的方式,然而这样的爱,却并不是被强烈需要的,所以这样过于深沉强烈却得不到同样回应的感情,就由此变成了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痛苦,而这痛苦能够表达出来的意思很清楚,那就是由爱及恨,那样地想要去彻底占有他,又是那样地想要亲手毁去啊!
听着季玄婴的话,见这人如此行事居然也能表现得这般从容,晏勾辰心寒警惕之余,倒也有些佩服起来,他一向善于拿捏操纵人心,更是精通人心情绪一类的变化,因此往往就如春风化雨,没有依靠任何外物手段,就能够使人被逐渐摆布而不自知,但放在季玄婴身上,这种本事便基本上没有了用武之地,只因他操纵旁人,根本原因是因为人心往往纷杂多变,但只要扣住一个根本所在,也就是心之所欲,那么终究能够把人牵着鼻子走,让人不自觉地跟随他的节奏,然而季玄婴此人却是心思目的再简单不过,意志更是坚定之极,只要一个不好,就要弄巧成拙,反而恶化了两人之间原本就谈不上亲密的关系,于是晏勾辰便不再涉及这个话题,不打算以言语调动起对方的情绪,只微笑说道:“放心,你会得偿所愿的,我保证。”
晏勾辰这时坐在榻上,穿着一身素色常服,头发挽着,没有戴冠,他相貌清俊,眉宇之间带着丝丝儒雅气息,此时他面对季玄婴,整个人就并没有流露出平日里的帝王威严,若是手里再拿上一卷书的话,那么看起来就似一名温雅书生一般,书卷气息浓郁,任谁也想不到这会是如今天下间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其中的一个,季玄婴抬眼看他,神色冷然,瞳孔内是不变的漠色与冷冽,他望着晏勾辰,面无表情之余却又似带着一丝压迫性的气焰,道:“这是你当年亲口许下的承诺,也是你我得以携手合作的前提,所以,我不希望其中出现任何变化。”
这声音沉郁低回,仿佛响在耳畔,话语之中的意思却足够直接,殊无委婉,晏勾辰闻言,面色不动,只淡淡一笑,眼中似是一片诚挚之色,口吻亦是温和地道:“这是自然,你大可以放心,当初你我在一起共事多年,这一世也是相识已久,我为人处事究竟如何,你是了解的,我说过的话,许下的承诺,都会一一兑现。”
晏勾辰如此说着,心中却不由得想起方才季玄婴所说的‘羁绊’之语,一时间嘴角微勾,眼中幽幽如渊,当下看了对方一眼,心中暗暗叹笑:“羁绊么……你又哪里知道,我与他之间的羁绊,才是早就已经无法拆解的死结啊。”
……
深秋时分,天气已经有些寒冷,这一日师映川运功完毕,略作梳洗,便让人抬了一筐画轴进来,师映川随手拿出一支,徐徐展开来,原来乃是一幅女子画像,上面又有几行小字,师映川拿着画像坐下来,摊在膝上看着,这时连江楼自外面进来,见师映川在看东西,就随意扫了一眼,一开始并没有在意,但后来发现师映川打开看的似乎全部都是些年轻女子的画像,这就留意起来,走到跟前看了看,就见画上都有字,写着画中女子的家世以及对于本人的简单介绍,连江楼见了,就微拧眉峰,道:“这是什么。”
师映川一看他这样子,哪里还能不知道这个爱吃醋的男人在想什么,就笑道:“你这人,能不能别总胡思乱想的……这些女子与我可没什么关系,我这是在给二郎挑选,那孩子现在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想想成家的事情了。”
连江楼听了这番解释,这才释怀,就坐在师映川身旁,看了一眼筐中的数十支画轴,道:“这么多?”
师映川笑道:“这已经不算多了,是经过层层筛选到最后的一批,原本有上千人,就剩下这几十个能够有资格送到我面前,让我过目,这些都是容貌家世出众,自身资质也还不错的未婚女子,严格说来,已是青元教控制区域下的最顶尖的一批优秀处子了。”
连江楼扫了一眼此时师映川手中画像上的少女,此女容貌极美,的确是少见的丽色,就道:“他知道这件事?”
师映川叹了一口气,将画像收起,放回筐中,就笑了笑,似是被往事触动,眉宇间似喜还悲,淡得看不出是否真有情绪起伏,说道:“那孩子自从当年与千穆分开之后,一直就没有和好,这几年自己一直独居大光明峰,不曾与任何男女亲近过,几如苦行僧一般,我这个做父亲的,终究还是担心他,若是他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照顾,我也能放些心。”
连江楼见师映川神色感慨,便安慰道:“他既已是成年人,自有打算,你不必过于挂怀。”
师映川叹了口气,眼波流转之间,有些落寞,也有着淡淡的沧桑,如今他的双眼却已不再是从前的鲜红模样,而是恢复了最初的正常黑色,与普通人无异,这是由于在前时刚发现怀孕之际,他就立刻果断地选择废掉了功夫所致,那门摄取他人的生机以补充自身的秘法固然令他受益良多,但也正是如此,使得腹中一旦有孕,就注定了胎儿会深受其害,只怕出生之时也就是孩子的死期,因此师映川只能暂时废了这门功夫,等到孩子生下之后再重新修炼,而且由于他发现得早,及时停止,所以肚子里的胎儿倒也没有受到多少影响,慢慢温养一段时间也就无碍了,一时就见师映川叹道:“这世间儿女,都是来向父母讨债的……眼下这一批的数十名女子,我会从中精心选出一部分,然后让二郎他自己挑选,若是他愿意选几个来成家,固然是最好的局面,若是他真的不愿,那我也不好勉强,只随他罢了,毕竟有他哥哥平琰的事情在先,所以他的婚姻还是由他自己做主罢,我不想再重蹈覆辙,否则若是当年我没有一手促成平琰与劫心两人的婚事,也许他们现在还能活得很好……是我害了那两个孩子。”
说到这里,师映川面色郁郁,整个人都沉默下来,他的睫毛很长,密黑的长睫投下一片淡淡阴影,使得那黝黑的眸中仿佛被带起了一层荡漾着的水波,掩去了一切情绪,而连江楼从始至终一直都是坐直了身子,安静地听着他默默倾述,没有表示怜悯,也没有什么言语上的殷切关怀,只是在对方说完之后,握住了他的手,师映川抬眼看过去,一双眼睛是幽暗也是明亮,眼角微扬,似振翅欲飞的蝴蝶,那睫毛仿佛涂了油似的,闪润得过分,令人窥探不出此刻他眼底的神情,看不透,摸不着,他目光直视着连江楼,道:“我这个做父亲的,其实很不合格……由于我当年乱点鸳鸯谱的缘故,间接致使后来劫心离世,平琰身亡,亲手造成了这一出悲剧,现在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想再因为自己的专断性子而害了另一个了。”
师映川郁郁诉说着,以他的身份地位,这些话他也只能在最亲近的几个人面前说,不过师映川毕竟枭雄于世,不是过于郁结往事、无谓追痛之人,因此这些话说出来之后,也就放在一边,重新打起精神,把剩下的画像都一一看过,挑出看中的几个,命人封起来,自己又写了一封亲笔信,连带着画像让人一起送到承恩宗,待做完这一切,他也有些倦了,以他体魄,自然不是身体上的疲乏,而是心情不好,当下整了整衣发,对连江楼道:“我有些事要与碧鸟说,这便去她那里坐坐。”
刚说完,就见原本面色轻松宁和的连江楼当即神色一沉,目光扫了他一下,便起身去一旁坐下,盘膝打坐,师映川见状,心中苦笑,连江楼从前也还罢了,虽然也不喜欢他与皇皇碧鸟等人多作接触,但也并不明显,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感情越发深厚,连江楼的占有欲也就越强,而这种情况在师映川怀孕之后,更是达到了一个极高的地步,甚至听师映川言语之间提到皇皇碧鸟或者左优昙,就会不快,一时间师映川面对占有欲强烈到极点的爱侣,不由得叹气,走过去摸了摸男人的脸颊,道:“你说你这个人啊……”
师映川顿了顿,忽又凝视着男子英俊刚毅的面庞,眼中有片刻的迷离与回忆,随即清明起来,低声叹道:“知道么,你不高兴的样子和以前简直一模一样,虽然并不凶我,但会不理我,沉着脸,除非我认错,否则的话,你就一直不肯跟我说上一个字,自己在那里生闷气……”
师映川软语款款,唯有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与苦难,到最后才会沉淀出如今的温柔恬淡,但连江楼却从中听出一丝怅惘伤怀之意,他不知该说什么,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睁开了双眼,望着师映川如花面容,片刻,才低低道:“……你很想念从前的我?”
师映川看着面前的男人,眼波凝凝,忽然就‘嗤’地一下,轻笑着说道:“笨蛋,从前的你,难道就不是你了么?居然吃起自己的醋来,连自己都嫉妒,你真是无可救药了,活脱脱的百年醋坛子,作得一手好酸……连大先生,就看你这醋劲儿,简直让最小心眼儿的女人也甘拜下风。”
面对爱人的打趣戏谑,连江楼却没笑,只定定望着师映川,仿佛是在揣摩对方的话是否出于真心,师映川叹了口气,柔声道:“从前的事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都快要忘记,你何必还介怀。”
连江楼不语,片刻,他执起师映川雪白的手,低头在上面亲吻了一下,道:“抱歉,让你这些年总是面对一个情绪无常的人。”
师映川接受了他的吻,眼神柔和下来,两只柔软纤细的手掌捧住连江楼的脸庞,认真地说道:“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情绪无常,因为我知道感情纯粹的人都是这样,总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表露出来,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隐藏着,这并不是错。”
正说着,忽有人在外面禀道:“君上,纪山主到访。”
师映川顿时微微一怔,颇有些意外之色:“哦,父亲大人居然来了么,倒真是稀客。”
纪妖师多年不曾涉足云霄城,这些年来,父子二人还是在季平琰的葬礼上才终于见了面,眼下对方忽然到此,于情于理都不该怠慢,当下师映川就对连江楼道:“我出去一会儿。”
连江楼也不拦他,只点了点头,任师映川出去了。
一时进到花厅,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抹正在独坐喝茶的熟悉身影,华服金冠的俊美男子依旧还是从前模样,并未有什么改变,师映川微微一笑,上前说道:“比起前些时候见面之际,父亲大人倒是风采更甚。”
纪妖师仍然坐着,并未起身,如今这世间在师映川面前有这个资格的,也只有身为师映川生父的他了,一时纪妖师目光在师映川身上一扫,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身上的一些细微变化,上次没有发现是因为季平琰身亡之故,葬礼上哪有心情仔细留意什么,而如今父子二人见面,纪妖师就感觉到了对方的不同,一时间眯起狭长的双眼,不是很确定地道:“你似乎是……长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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